千年一憾
文：郭宪伟 编辑：唐佳
我终于看见了滕王阁。
不是在王勃的《序》里，也不是在唐诗宋词里，更不是在多年的魂牵梦绕里，而是在“南昌故郡，洪都新府”的都市里。
滕王阁峨然屹立在赣水边，雄浑壮观，直贯云霄，任何人来它面前，都得仰视，这就是滕王阁的气势。
中国的古建筑艺术是博大精深的，就连名称都很有讲究。滕王阁与黄鹤楼、岳阳楼共同组成江南三大名楼，却有楼阁之分。这是因为，古时称建于平地的为楼，而建于高台之上的曰阁。滕王阁是建于高台之上的，当然以阁为名了。
台以石为基，高三丈有余，基上建有六层楼，通高57.5米，相当于二十层楼的现代建筑。碧瓦丹柱，画栋雕梁，飞檐翘脊，巍峨嵯屹，确有大唐建筑的风格和气派。在当时，非有鲁班之才，莫敢能建如此高阁。
我迫不及待地逐层登楼揽胜。
说实在的，滕王阁内倒真像一个博物馆，里边藏着一千多年以来的名诗名画名书法作品，每一件都价值连城。但这于我没有多大关系，我是来寻找在梦里见了千百回的滕王阁和那向往了许多年的王勃创造出来的意境的。于是我在一口气爬上最高层的“九重天”时，便急忙忙地凭栏远眺，恨不能把一切尽收眼底。
此时，但见赣水浩浩荡荡，江面百舸争流，那种“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越鸥”的地理形胜便彰显于眼前。
这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绝色美景，这是让人心潮澎湃的气势磅礴。真有“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之概。
遗憾的是，那在形象思维中展示了千百次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天一色”的意境，却需要发挥诗人的想象去感受。由于环境的恶化，现在赣江边是很难看到那种被称着鹜的野鸭子的。更何况，我来时，正值盛夏，秋水的肃杀与静默还淹没在滔滔浪花里。
然而，滕王阁的名气，正是由这两句需要发挥想象力，才能感受到的诗句才石破天惊，名气大噪的。
据说，有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写这《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时，正值风华正茂的27岁。有关他写序的经过，历代渲染者甚多，比较生动的描绘是五代时王定保编著的《唐摭言》：王勃因赴交趾省亲探父，乘船路过马当（今彭泽县）遇阻，中原水神以风相助，日行700里到达南昌。适逢都督阎公九九重阳为滕王阁重修竣工设宴而被邀入席。阎都督原打算命女婿当场做文，欲夸其才。席间以纸笔遍请诸客，均莫敢为。不料王勃沆然不辞，当场挥毫。阎公不悦，拂衣而去，却命下吏伺其下笔，句句禀报。开始几句“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公认为不过老生常谈而已，而后“雄州雾列，俊彩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阎公则沉吟不语。即至“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句报来，阎公矍然叹曰：“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整衣出堂，待王勃为上宾。
这样的记载，当然有夸张的嫌疑。一个文学创作的过程，又被赋予神话的色彩，可信度是要大打折扣的。但无论怎样打折，这篇《序》和里面的佳句却是实实在在的，历经千年，吟咏起来，仍是字字珠矶，行行佳句。尤其是文章中的志存高远的思想境界和炉火纯青的骈词俪句的美学魅力，就是千百年后的今天，也是文人骚客们望尘莫及的。
可惜的是，才高八斗的王勃，在写完这篇《序》后，不久就溺水而死，过早地湮灭了他的文学天才。
王勃死了，这在当时可能算是短命的，但他的诗文却是不朽的。诗文不朽，滕王阁于是也就不朽了。这件事，不仅王勃没有料到，就连那位封号为滕王的唐高祖李渊的第22子李元婴，也没想到自己竟也沾了王勃的光，让人们记住了滕王这个名字。因为他实在是太不令人启齿了，不过是一个声色犬马，狎妓淫女的花花太岁而已。
王勃因了他的《序》而不朽，千年之前的滕王阁也因了王勃而不朽，然而，今天南昌城的滕王阁未必就是不朽的。
滕王阁始建于唐永徽四年（公元653年），迄今已有1342年了。其间，滕王阁曾28次毁于兵燹战乱江岸坍塌和火水灾难。这与南昌地处兵家必争的华夏腹地，赣江边上城廓之中有关系。南昌人是了不起的愚公，毁了又建，建了又毁，毁毁建建，从未停息，这充分证明了滕王阁在南昌人心中的地位。我现在看到的滕王阁是第29次重建，竣工时间为1988年。据说是依照我国最有名的古建筑大师梁思成先生于1942年所绘制的《重建南昌滕王阁计划草图》和“天籁阁”旧藏宋人彩画《滕王阁》所建。这当然是很对的，梁先生也是没错的。滕王阁是文物，肯定还是国家级的文物保护单位，没准也是世界遗产。定然得依原样而重建。否则，就是对名阁的糟蹋。
然而，让我大为惊异的是，屹立于我面前的这座名扬千古的滕王阁，却是一座地地道道的钢筋水泥的建筑，它的里面，几乎没有一根木头一块古砖，有的就是瓷砖、大理石以及装饰宾馆酒店的那样的材料。最要命的是，在阁里，为了便于游客上下，还安了两部最现代化的高级电梯，让游客几乎可以不动步地从底楼直达顶端。这很有点像在还了魂的马王堆的女尸里安装了一个心脏启博器一样。
滕王阁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赝品，而且是一个不伦不类的仿制手法非常拙劣的赝品。
文物的修旧如旧的原则和方法，想来南昌人是知道的。
滕王阁千年以来的价值南昌人想来也是知道的。
游人来到这里，既想领略王勃诗文中的意境，也必然想观“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间流丹，下临无地”之胜景，这些，南昌人想必更是知道的。
但是很可惜，南昌人把这一切很要紧的东西都抛弃了，新阁代替了“旧馆”。他们用现代思维和现代理念建起了一座“丰碑”。一座让南昌人（可能不是所有的）引以为骄傲的“丰碑”。然而面对一座用现代建筑材料建起来的滕王阁，我是无论如何也没有看到它有何文物或者是文化方面的价值。
它早已不是王勃笔下的滕王阁了。
不知王勃九泉之下味口如何。
总之，我的味口败了，我的梦醒了。
余秋雨先生在游览古希腊圣地巴特农神殿时有一种审美畏怯的心理，说是对向往已久的世间物象看一个就会少一个，于是便会倍加珍惜，生怕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和充裕的时间，把这种隆重的机遇浪费掉了。如今我也是怀着这种神圣的审美畏怯的心理来瞻仰千古名胜滕王阁的。没想到，赝品一样的滕王阁却是如此地蹂躏我的审美畏怯，且毫不客气地替我把这种隆重的机遇埋葬掉了。
“千年一憾！”在离开滕王阁时，我禁不住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以后，我也许不会再在梦里见到滕王阁了，但是会在王勃的那篇千古不朽的《序》里看到滕王阁的。但那是王勃的滕王阁，而非南昌人的滕王阁。
滕王阁藏在了时空的记忆里，滕王阁永远在我的想象里……
郭宪伟：笔名韦一。四川营山人。1985年毕业于西华师大中文系。历任南充地区文工团演员、编剧，南充地区文化局科长，南充市图书馆馆长，南充市文化局副局长、党组书记、局长,市新闻出版版权局局长，市政协文史委员会主任，市文联副主席，市作协名誉主席，四川省剧协理事。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200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已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剧本等百余万字。著有诗歌集《桃花灿烂》，小说集《市井俗人》，散文集《空悟》、《山外山》、《梦里天涯》、《天地苍茫》。作品曾多次获国家及省级文学创作一、二、三等奖，《梦里天涯》获全国孙犁散文奖。
